稍微了解一点科学的人都知道,人类所使用的自然语言是不够严格精确的。这些语言既有规则(譬如句子要有完整的结构,英语中过去发生的动作要用过去式),又没有规则(譬如不规则动词,以及某些约定俗成而“毫无道理”的搭配)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语言的活力和创造力,就在于能够灵活游走于这种有/无规则的矛盾之间,“搭配”出不曾出现过,但意义完整的词句。
比如近年来出现的“积淀”、“积弱”之类的词语,就是这种搭配的结果;语句的例子就更多,比如“漂亮得一塌糊涂”,按常理“漂亮”和“一塌糊涂”似乎相距十万八千里,但是在某些情况下搭配使用,读者却觉得“写得很棒”。
在阅读这样的词句时,尽管读者之前没有见过,但依据母语的本能就能明白,这种本能虽然不一定说得清楚,但是有内在规矩的,不能随意乱来——“漂亮得 一塌糊涂”说得通,“漂亮得 难以收拾”就不通了;“千锤百炼” 可以调换成 “百炼千锤”,但 “千炼百锤” 就非常不好听了。
这种判断的本能,并不能以严格生硬的规则取代,而必须在长期的语言运用当中领悟。对普通读者来说,这不是问题,但在翻译中,就成了问题。因为译者在表达时要受到原文的约束和影响,难免把原文的思维“照搬”过来;加上作为工具的词典往往只能提供僵化解释,结果译文非常生硬晦涩。做的稍好一点的,或许能看懂,但是很别扭。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,就是er/or后缀的翻译。
er/or是英文中常见的后缀,其英文解释是the person/thing that(does the action indicated by verb)。在英文中,这是方便、简单、统一的用法:无论什么动作,加上er/or后缀,就可以表示相关的人(或物体,这里暂时只讨论人)。翻查英汉词典,通常的解释就是“xx者/xx的人”,解释多一点就成了“xx者”,这样翻译的意思是对的,真正用到翻译里却不见得合适。
我们可以想想中文语境中er/or对应的各种说法,总结这个后缀的多种翻译:
- ~人:公诉人(prosecutor),委托人(settlor),工人(worker)
- ~师:培训师(trainer),律师(lawyer)
- ~者:译者(translator),读者(reader),作者(author)
- ~员:演员(actor),官员(officer),接线员(operator)
- ~官:指挥官(commander),法官(judger),翻译官(translator)
- ~手:水手(sailor),歌手(singer)
- ~士:战士(soldier),辩护士(defender)
- ~民:农民(farmer),选民(voter)
- ~方:资方(employer)
- ~主:雇主(employer)
- ~工:水管工(plumber)
- ~匠:木匠(carpenter),工匠(artificer),油漆匠(painter)
- ~家:画家(painter),摄影家(photographer)
此外还有些名称,从字面完全看不出“与人相关”,其实我们都知道指的是人:导演(director),司机(driver),园丁(gardener)……
小小一个er/or,意思并不难理解,在翻译时却可以变出这么多种的花样,只能具体情况具体处理。
不耐烦的译者会觉得,统一用“xx者”就好了,结果就是:“最佳男演员”变成了“最佳男表演者”,“敲门的是水管工”变成了“敲门的是修水管者”,“德国鬼子带了个翻译官来”变成“德国人带了个译者来”,“劳方/资方关系”变成“被雇佣者/雇佣者关系”,“对选民负责”变成“对投票者负责”,“园丁对花朵的关怀”变成了“种花草者对花朵的关怀”。
如果这样的翻译凑到一起就更加滑稽:原文是:
三个演员要演一场戏:强盗看到两个画家便去打劫,哪知道这两个人力气都很大,一个之前是水管工,另一个之前是农夫,强盗只能自认倒霉
翻译之后会变为
三个表演者要演一场戏:抢劫者看到两个作画者便去打劫,哪知道这两个人力气都很大,一个之前是修水管者,另一个之前是种田者,抢劫者只能自认倒霉
有些人会说:
原因是中文太麻烦了,英文就没有这样的问题,英文的规则清楚多了。
这当然是偷懒的诡辩,因为任何语言都会有这样的问题。想想英文的 “星期一” 到 “星期六”,从“1月”到“12月”这样的简单名词吧,都是各不相同的一大堆,哪像中文可以“归化”到整齐的形式,更不用说那一大堆的不规则动词,每个都得记住过去式、过去分词。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历史原因,不能因为一两个例子下简单结论。
所以做翻译,无论是哪种语言,都会遇到这种“不够整齐”的问题,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。这有点像用石子铺路,每颗石子都是不规则的,各个面有各个面的形状,铺路工的职责就是妥善安放每颗石子,铺设出平坦的路面。
如果er/or后缀是一颗石子,那么“~者”是它的一个面,“~工”是它的一个面,“~师”、“~员”也都是它的面。在翻译时,译者需要仔细掂量,让最合适的那个面出现,以最合适的“外在形式”将意思容纳到译文里,才能真正做到通顺。
不满足于意思的生硬表达,还需要精心选择合适的面来表现,这是译者的职责。要做到这一点,译者平时必须多思考,努力领悟语言“不规则”背后的规则,才能做到游刃有余。
此外,在阅读时多留意一些约定俗成的用法,在翻译时也可以更有把握。如果多加留意就会发现,radicalist 有时应该翻译成“激进派”而不是“激进主义者”(虽然-ist似乎约定俗成就是“主义者”),fascist 应当翻译为“法西斯分子”而不是“法西斯主义者”,international community 也不是“国际社群”而是“国际社会”(虽然community似乎跟“社会”没关系)。